忘川

于无声处听惊雷。

灯火


1

 

  “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,”年轻的军官踩着高帮的皮靴,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踏出沉闷的响声。

  “你的姓名,代号,职务,”不带感情的声线蓦地提高起来,他一拳狠狠打在了刑架上的人的腹部。“还有情报站的位置。”

  手脚被捆住的少年闷哼一声,咬着下唇捱过了剧烈但短暂的痛感,手指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。湿过汗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前,他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。

  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 一声冷笑。军官十分惋惜似的,摇了摇头。

  “可惜,”他怜悯地捏起了少年的下颌。“明家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明楼,现在正像一条死狗一样,绑在这里等死。”

  “你只能被我玩弄、折磨,直到我用一把钳子,敲碎你的颅骨。你怕吗?”

  军官甩开明楼的头,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拭去手上的血迹。显然,他并不是在等待一个答案。

  “只可惜你那姐姐,你那弟弟,和你的阿诚,”他边说,边观察明楼鲜有的收缩的瞳孔。“他们会被你连累,因你而死,甚至像你一样,被侮辱折磨致死。”

  “你啊...怕吗?”

  明楼被注射过致幻剂的头脑并不清醒,但始终保持着他惯有的冷峻。听到家人的名字,他的呼吸粗重了一瞬,脖颈上青筋都爆出来,抻向好整以暇等待他崩溃的男人。

  在审讯灯下他的肤色是病态的苍白,碎发打下的阴影印在脸上,让他看上去易碎般脆弱。

  让人想去摧毁。

  他却抬起头,沾着血的菱唇张开来,笑了。像食肉动物露出了獠牙一样,他的笑在灯光底下泛着幽幽的冷光。

  “你试试。”


2

  明楼被解下来之后,瘫在地上爆粗口。

  王天风一边脱那身军官服,一边回骂。

  “我他妈上次就跟你说了别提他们,你无不无聊?”明楼盘算着下次训练怎么整这个疯子,有气无力地伸脚去踢王天风的靴子。

  一瓶水被甩到他身边,王天风“呸”了一声。

  “真到了那时候,你的敌人会挑你想听的说?你当过家家呢。”

  明楼无言,对着被脱下的军官服撒气,“可不是过家家?鲍里斯居然给你挑这套衣服,穿着活像个天字一号卖国贼。”

  熬了一天一夜,王天风也累了,随意在明楼身边躺下去。“你可醒醒吧小赤佬,你是个特务。你以为你是个共产党?”

  明楼一个翻身,一巴掌“啪”地一声拍在王天风脸上。“放屁呢你。”

  王天风破口大骂,和他在地上扭打起来。

  姿势极其不雅观。


  二人终于走出地下室的时候,天已经暗了下来。明楼捂着身上的伤口,骂骂咧咧。“死疯子,下手真狠。”

  王天风抹抹刚刚被打破的嘴角,啐一口血沫子出来,“废话,你练老子的时候手不黑?”

  “下周你给我等着你。”

  “滚蛋!”王天风又一巴掌挥过来,明楼一闪身,冲他吐口唾沫一瘸一拐地跑了。


3

  他并不急着回家,挪着一条伤腿沿着路慢慢走。

  军校的基础课程他已经全部完成了,去年,上面给他配了个一起进行高级课程训练的搭档——就是刚刚那个疯子。两个人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掐架,如今的熬刑训练,更是一次比一次手黑,就差真把对方搞死了。

  只是两个人都是疯子,谁都看谁不顺眼,但一天一夜的训练时候,来来去去,总是谁都搞不死谁。

  对此,他们的临时教官鲍里斯表示满意极了。

  生死搭档,同生共死?

  狗屁!你死我活差不多。明楼又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了一句。

  他现在有点后悔进军统了。



  巴黎的夏无酷暑,冬无严寒,一年四季都很温和,秋天的晚风扑在他脸上,也像在给他拭伤。

  街上的路灯亮起来了,他眯眯眼睛,抬头向远处望,暖黄色的灯光连成软绵绵的两条平行线,边沿绒绒的。

  苏州,上海,巴黎。不同的城市,一样的万家灯火。

  只是,在这里,再没有一盏是为他而开的。

  幼时在苏州,父母等他下学,后来在上海,明镜待他回家。  

  后来,阿诚来了。每每半夜他溜出去做学生活动,阿诚总不肯睡,要等他回家。他蹑手蹑脚走进明公馆外的大门,远远就能看到阿诚点在窗口的一支蜡烛。

  有一次阿诚被烛油烫到了手,他回家,只看见那小孩闪着一双泪汪汪的鹿眼往他怀里钻。

  他心疼得紧,从那以后每次都把事情尽量排到白天,哪怕忙到脚踢后脑勺,晚上也要回家抱着阿诚,给他讲故事,哄着他睡着。

  那时候他以为阿诚是怕黑,不敢睡。

  后来他才知道,阿诚在来明家第二年之后就不怎么怕黑了,比起一个人睡觉,用火点蜡烛可能对他来说挑战还大些。

  所以,那点点的光呀,纯粹是为了想他。

  他想到阿诚,明楼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。

  家里人,现在还好吗?阿诚有没有长高?还跟前两年一样瘦吗?他该长胖些的。 

  过些日子,就能回去看看他了。

  他呼了口气,抿着嘴笑了。


4

  “阿诚,你怎么来了?”

  靠着门坐在台阶上,正在打盹的阿诚一个激灵,跳起来跑大约想去抱明楼,到了他跟前又硬生生刹住车,挠挠头,羞赧地笑了起来。

  “哥。”

  明楼打量了一下,是高了,只比他矮半个头。只是依然身无二两肉,清凌凌站在他面前,挺拔成一根竹。

  看着阿诚突然泛了红的脸颊,明楼笑了,很自然地上前去把人揉进怀里。

  他养大的阿诚是什么心思,他明白的很。

  “长大了。”

  拥抱这个姿势,互相看不到表情,胸口却贴在一起,仿佛血脉相融,心跳都达到了某种神秘的共鸣。

  这种时候,最方便诉说心声,因为不必脸红。

  也最方便撒谎,因为不必对视。

  阿诚在明楼身上嗅到了血腥味,急了眼,挣扎着要脱身去看。

  明楼把人往更深处埋进去,他嗅着阿诚头发里淡淡的柠檬清香。

  “阿诚,别问。”

  从小到大,他是从来不舍得骗阿诚的。

  阿诚不再挣扎了,安静地趴在他怀里,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,大声地抽了一下鼻子。

  明楼低下眉眼,庆幸着,还好,阿诚还没长到比自己高。

  “走吧,阿诚。”明楼用下巴点了点阿诚头顶的发旋。


  “我们回家去了。”


5

  明楼和王天风并排坐在屋顶上,四条腿整齐划一地晃荡着。身后,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。

  男人们在经历了什么疲累或者变故之后,总是不会跟人说些什么,而是喜欢不出声地呆着。

  安静,是他们最后的安全感。

  此刻两人难得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,盯着天边的炽烈的火烧云发呆,直到夕阳被抿成一条线的天际吞没。

  地平线下,即是永夜。

  明楼把目光没什么焦距,盯着远处一条亮着路灯的街道问王天风:“你也第一次杀人,感觉怎么样?”

  “从鲍里斯那偷的。”王天风打燃了一根雪茄,抛给明楼,又给自己点上一根,答非所问。

  明楼咧咧嘴,“疯子。”

  王天风难得的没反驳他,只是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些尸体,站起来拍拍灰,道:“走吧。”

  明楼也站起来,没去看地上,只是深深朝已经入夜的巴黎看了一眼,心满意足地笑了。



  明楼知道,这灯火万家,有一盏在等他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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